自上次从苍越孤鸣那里落荒而逃后,风逍遥这心里就挂念得很,干什么都不得劲儿。
他蹲在武馆后院的池塘边捡石子儿打水漂,只一会儿的功夫,这眼神就飘了。
学堂的娃儿有没有给他惹事儿,胡同儿口的京油子有没有找他的麻烦,他前段时间说要走海关的东西还顺利吗?这个点儿了还在练字儿吗?有没有人给他带驴打滚儿……
总之,就是想的紧。
他越想越念,越念越惦记,随手抓了一把就丢进了池塘,甚至没有来得及深思重量的问题。
只听哐——的一声。
池塘溅起了三尺高的水花,正巧出来找班子的白日无迹兜头撞上,被淋了一身水。
“风逍遥!你丫该不是喝酒喝傻了吧?!”
“抱歉,抱歉啦!”
风逍遥点头哈腰好一阵儿赔不是,白日无迹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来气。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后只刺了他几句,打发风逍遥找点活儿干。
“今天有孤鸣家走海关的东西,你给送去。”
“好嘞。”
风逍遥接过,不由得咂舌。
好家伙,真刀呦!
“上回带的几刀宣纸给你搁儿屋里了,话说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转性儿了?跟个文人似得……”
“嘿嘿……我走啦,拜拜!”
“快去吧,可烦死我了……”
白日无迹回去换衣服,趁他转身的功夫风逍遥耸了耸肩,脚下一滑蹬上墙头跳了出去。
“风逍遥! 你又翻墙! ”
“哈哈 !白日老兄啊,做人不要太严肃嘛~”
风逍遥走的时候那叫个潇洒。
然而到了苍越孤鸣的家门口就没底气了。
他在红木宅门前徘徊不前,抓耳挠腮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脚下那块儿青石板都没差点给他磨秃噜皮儿了。
日头逐渐往下落,转眼就要入夜。
风逍遥一跺脚,蹭的又上了墙。
管他什么惦记不惦记,先见到人再说!
等见到了人,说不定他就明白咋回事儿了。
风逍遥带刀越过墙头,蹑手蹑脚的摸进了苍越孤鸣的院子。
他循着往常来习字时的方向,来到了书房的雕花玻璃窗户前。
屋内没有点灯,却是有一豆烛火微微摇曳。
风逍遥想了想,推窗翻进了书房。
妆台前背坐着一人,执笔画眉。
一袭水袖丹衣,配一副文人傲骨,鬓角濯了盛世的水墨雾霭,眼梢染了繁华的烟花粉黛。
风逍遥呆愣在窗口,手中的刀一不留神扫掉了书案上的字帖。描红的本七扭八歪地,一摞摞互相碰撞着堆在桌面。
就像他此时的心,正为这难得一见的绝世风姿而倾倒。
屋内的静谧被打破,那人寻声而动,回首目光犀利就如同利刃出鞘,刀子一样轻飘飘的划过,不见血,却是亮得人心惊肉跳。
风逍遥瞪大了眼,只觉得胸口顿时就被这刀光捅的稀里哗啦,接了满手,漏下来的全是说不出口的心驰神往,兜都兜不住。
哎呀,栽了!
咯噔一下,神经大条的风逍遥竟是开窍了。
“风师傅?”苍越孤鸣从凳子上站起,走到风逍遥面前,轻声唤他。
“……”
风逍遥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他,许久喃喃道:
“先生,您可真好看呐……”
“哈……”
这话逗乐了苍越孤鸣,他悠悠地扬起水袖轻掩唇角,眉眼含笑的看着风逍遥。
“那师傅喜不喜欢呢?”
风逍遥一脸呆滞地转了转眼珠。
“我……我,我喜欢!”他惊醒一般回过神,抓住苍苍越孤鸣的手不放开了。
苍越孤鸣听了这话也不抽回手,任他握着。他目露期待地望着风逍遥,眼神里带了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忐忑。
“我头一回在巷口看见先生,就注意到先生了……后来我来了先生这儿,就觉得心里头敞亮儿,先生对我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风逍遥目光灼灼地看向苍越孤鸣,他的语速很快,还有点急切,像是要将一腔真情一字不落地统统倾诉给苍越孤鸣听。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又好像啥都没想。就光觉得烦了,看什么都不顺眼,可我想不明白。今个儿我想明白了,就想告诉先生。”
他笑着,声音很好听,眼底的光越来越亮。
“我喜欢先生教我写字儿,喜欢先生吃甜糕时候的贪嘴儿,喜欢先生的扮相儿,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先生,一天不见就惦记着的喜欢!”
“那先生呢?”风逍遥追问,“先生喜欢我吗?”
苍越孤鸣低眉浅笑,染了云霞的眼角随着那笔勾勒出的墨色细微上挑,心底止不住的雀跃。
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值得令他欣喜的呢?
“你随我来。”苍越孤鸣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拉着风逍遥推开了书房的隔门。
风逍遥也不急,两人交握的手让他心里有了着落。他跟着苍越孤鸣的脚步,与他攀谈起来。
“先生会唱戏?”
“早年跟叔祖学过。”
“嗯?先生复姓孤鸣,又是苗疆人,难不成您的叔祖是北竞大家?”
苍越孤鸣忽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他眼神竟有点说不出的郁闷。风逍遥一激灵,不晓得自己是哪儿说错了话。
“你一定要与我如此见外吗?”苍越孤鸣故作埋怨,但在看到风逍遥手足无措的模样时,他又失笑道:“是,你说的没错。”
风逍遥垂下眼,干笑着恭维了几声,才道:“先生可以叫我的名字。”
“那你还叫我先生?”苍越孤鸣盯住他。
“额……苍、苍越?”风逍遥不确定的喊他。
苍越孤鸣抿了抿唇,低声应了。
尽管当事人极力压抑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笑意。浓烈的红色配他绝不落俗气,反而衬得面上的旦妆越发瑰丽。
风逍遥瞄见他唇上涂的胭脂,看着那抹动人心弦的红悄然勾起,没由来的一阵耳热。
怪哉,先生长的这样好,他以前怎么没觉得?
风逍遥埋头苦想,一个劲儿的往前走,直到撞到了苍越孤鸣的后背才恍过神儿来。
“到了。”苍越孤鸣说完,推开了隔门。
风逍遥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戏台。
苍越孤鸣请他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
风逍遥拘谨的点头,望着苍越孤鸣登台。
水袖丹衣的男旦往台上这么一立,※佛袖一展就算是亮相了。因没有锣鼓胡琴伴乐,他便起嗓清唱,随后起兰花云手,整衣掸尘。
国粹天香余音绕梁,青衣红颜粉墨浓妆。
只见他抄起水袖,单运指轻描淡写地扫过鬓角,点翠的头面上镶嵌的蝴蝶慢慢摇晃,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含蓄的美感。
戏外有戏,戏外生情。风逍遥听的入迷,看的入迷。又闻苍越孤鸣起抬小嗓,发声的气流变细,音调唱腔却是刚柔相济。
他回首望向风逍遥,眉目如画,脉脉含情。
湛蓝的眸色化作缱绻的相思,扣人心弦。万千柔情捻作念白细语,引人入耳。
苍越孤鸣并没有完全遵循西皮二黄的导板,他的唱腔更多带上了昆曲黄梅的韵味,悠扬而委婉,精致而细腻,却不失声情并茂。
捧袖,扬袖,风逍遥目光紧随他的台步,不自觉地抬手叩击膝头,再聆听细品。
就在苍越孤鸣趁着气口偷气时,风逍遥忽然插进一段圆润又含蓄的喊嗓。
这唱腔开始听来似觉干涩,就像揉了烈酒的粗糙沙砾,搅成一团,后来愈唱愈觉嘹亮动听,韵味醇厚,潜力无穷。
竟是‘云遮月’※。
苍越孤鸣眼神诧异,后又倏尔一笑。
风逍遥上了台。
他利落地翻过栏杆,手里还拎了一把唐刀。
面对家学渊源的苍越孤鸣,他毫不胆怯地摆起工架,与他搭上戏来。
风逍遥发气自丹田而出,含蓄浑厚,发音苍劲有力,能达远闻,而近听又不觉其尖厉。
竟是与苍越孤鸣的唱腔浑然一体。
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默默追寻着台上起舞的青衣,从头到尾没有移开过哪怕一瞬。
水袖翻飞,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
忽然,风逍遥信手一扬。
唐刀出鞘,携带着冷厉的寒芒而去。忽来一式水袖轻挑,洋洋洒洒的水云袖徐徐舒展,再慢慢弥散,舞出漫天云卷云舒。
仅一招扬袖,唐刀的刀柄便顺势落入掌中。
青衣执刀而立,气势凌人。
风逍遥笑了,他自是看出来了。
苍越孤鸣能唱青衣,但拿手的是武旦。
只见浓妆淡抹的青衣负刀而立,勾脚踏步一涮腰,轻盈飘逸的身段霎时改为威武稳重的武旦工架。说来也奇,只是一招抄袖走刀,苍越孤鸣那原本精致的妆面竟逐渐淡去似水婉约的含蓄,焕发着一股拧着劲的精气神儿。
剑眉星目,丹衣似火,舞刀运步间脱颖而出的是英姿勃发的飒然风采。
唐刀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苍越孤鸣抄了一式练空法儿,向风逍遥拱手请战:
“今日我怀三尺剑 /君有好肝胆,
※心中豪气何须言 /比肩共一战?”
风逍遥拱手抱拳,大踏步从戏台兰锜※中抽出一把剑,与苍越孤鸣搭台唱戏。他的剑式隐约带着太极的武学风格,却是像一名潇洒不羁的江湖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往无悔,决然而烂漫。
刚柔并济,动静相宜,凌疾如风。
“千重险岭万重山/纵是风雪满
是非成败何曾惧/高处不胜寒——”
两人初次合作却是默契非凡,武戏不以火爆勇猛取胜,而以‘武戏文唱’见佳,你来我往间,唱、念、做、打无一不精。
“哎——甘拜下风/在下真是服了娘子了——”
风逍遥一深鞠,眼含戏谑,拱手念出说白。
“那你——还不随我归家/成一段美满姻缘——”
苍越孤鸣收刀入鞘一甩袖,风逍遥猛不丁地被他拽到怀里,脸颊印上浅浅的红印。
“这就——回了。”
风逍遥搂住他的肩膀往下拉,扮青衣演武旦的先生低下头,竟是被吃了唇上的胭脂。
苍越孤鸣愣住。
风逍遥凑到他的耳边,闷声笑语,“我老早就想这么干了,我的先生。”
苍越孤鸣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行为不端,该罚。”他说。
“那先生倒是说说,怎么个罚法?”风逍遥也不拘谨了,逗得苍越孤鸣直笑,“为先生上妆,买驴打滚儿,还是跪搓衣板?”
苍越孤鸣抽扇敲了他的脑门。
“就罚你——跟我学一辈子的大字。”
“哎,遵命!”
全文end
※佛袖:水袖的一种基本功,多用于出场亮相。
※云遮月:一种京剧的发音技巧。
※兰锜:摆武器的架子
※注:选自《何曾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