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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戮史】称孤道寡

cp:戮世摩罗×史艳文(可能看不太出来)

时间线N年后,妖魔统一,空中心向

大量私设,来源于《山海经》《百鬼夜行录》




(一)

虎足蛇尾的怪鸟停在宫殿大梁上,以守护的姿态将狸子一般的身躯绕在柱子上藏好,偷偷摸摸地探出猿首向下方的人看去。

王座空悬,大殿内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面容冷峻的青年摆弄着花架上的白牡丹。

那是一株为昆山夜光的白牡丹,洁莹而富有光泽,被摆放在临窗的位置。陶瓷花盆里种着一小丛青翠欲滴的落叶灌木,株形高茎上,一轮皇冠型的青绿色花苞傲立枝头。

月上中天,蟾光透过窗棂撒在卷曲的花瓣上,蜷绒的花蕊蒙上一层素晖。渐渐的,牡丹舒展开萼片盛开清白,瓣端着绿彩,瓣基有紫晕,辉映着月轮散发出点点磷光,光彩照人。

戮世摩罗拿起花架一旁的剪刀,仔细地修剪掉干枯的花柄、细弱花枝,又浇了些水。

白牡丹受到主人的精心照料,韵压群芳的花姿越发绰约。吸饱了水分的外轮花片慢慢舒展,雌雄蕊也几乎瓣化,争先恐后地开着氤了淡青,雪白的一团好似一盏明亮的灯笼。

中原人以“灯笼”誉之,倒也形象。

戮世摩罗拨弄了一下白茸茸的花芯,实在是搞不懂俏如来在打得什么机锋。

也不想懂,更没心思去猜。

不过老生常谈罢了。

说起来他还真挺佩服俏如来的,人都快死了,还有功夫千里迢迢地送盆花过来也是够闲。

若是试探,那他就收着。左右不过一盆花,在他的地盘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若想让他念旧情,那俏如来怕是要失望了。

自己那群烂摊子还没顾好,就惦记着别人家的事情。可惜妖界还在休养生息,一堆事情等着处理,没时间落井下石倒是便宜他了。

戮世摩罗冷笑。

怪鸟见状悄无声息地绕过房梁,更加不解了。

妖皇又在看那盆花了。

听说那是人世一个叫墨家钜子的长头发和尚送来的,恭贺妖皇一统妖魔两界的贺礼。

可他怎么看都是一朵普通的白花。

顶多就是会发点光。

会发光的花妖界处处都有,陛下若是喜欢,他们定会为陛下寻更好的过来,双手奉上。

一朵人世的花,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陛下去看?

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深意是他不了解的?

一定是了,人类擅使阴谋诡计,只有妖皇这样圣明的君主才能看出花里的秘密。

“鵺。”

“陛下,鵺在。”

怪鸟振翅落在青年脚旁,恭顺地俯首。

戮世摩罗放下剪刀,负手望向窗外的明月,目光深邃而悠长。

他记得,俏如来那个徒弟,也快出师了吧。

“有人摸到家门口了,你去招待一下。”

“是,遵命。”

怪鸟应声叩首,它的语气有些不情愿,身上的狸毛乱糟糟地炸成了絮。

戮世摩罗眼角余光一扫,抬起脚尖踢了下怪鸟盘曲的蛇尾,道:

“怎么,不愿意?”

虽是质问,却无责怪之意。怪鸟磨磨蹭蹭地支起尾巴,摇着响。

“鵺的职责是守卫陛下。”

“哈。”

戮世摩罗转身,弯了弯唇角。

“你这个三脚猫的功夫,爬爬房梁捉个老鼠还差不多。让你当个招财猫就照做,怎么说也算是代表妖界的门面了。”戮世摩罗遥指着窗棂,笑骂道:“若是真让人得逞,那朕也不用混了,干脆跳沉沦海回炉重造比较现实。”

“陛下英武,岂是寻常妖族能够匹敌的?”

被从头到脚挑剔了一番,怪鸟也不埋怨,笑呵呵咧着嘴,猿首龇牙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

戮世摩罗闭了闭眼,觉得有点伤眼睛。 

“属下这模样是不咋好,碍着您了。”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那可不。”怪鸟大着胆子跟戮世摩罗搭话,似乎一点也不怕他。“鵺除了一片忠心,也就只有这点值得卖弄了,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对了,陛下还没说来的是个什么人,值得鵺离守?毕竟您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

戮世摩罗慢慢走回王座,怪鸟甩着蛇尾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停在王座玉阶下候命。

“那是一个骂名累累的圣人。”

戮世摩罗语意不明地说,他低头看向下座的鸟兽,眸光一动。

“你不是会判断善恶吗?那你就为朕看一看,来的这个人究竟是功大于过,还是功过相抵,又或是因果不抵业力。”

“若是看出来了,那就算你为朕把关了。”

怪鸟一俯身,从窗口跃出。

戮世摩罗化出一卷和风裱轴,封面的银丝暗纹带着平安年间的韵雅。

他随意地抬起手,泛黄卷曲的卷轴无风自动徐徐展开停留一页画像上。

长着猿的头,虎的身体,蛇的尾巴的‘鬼’是人间流传的一种名为‘鵺’的动物,会判断人的善恶。被它认为是“善”的人会得到鵺的保护。而如若不幸被判断为“恶”,鵺会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将其杀掉。

“若是过不来,你就不要来了。”

戮世摩罗收回手,动盈飘浮的系带绕过一圈打结,卷轴随之落在王座的扶手上。

“可怜你这个圣人。”

大殿的烛火猛烈地摇曳着熄灭,月光透过窗棂撒在王座上。昆山夜光照亮昏暗的角落,青年眉目清冷,手中卷轴边缘的缝隙氤氲着灵光。

戮世摩罗轻拂过封皮上的字迹:

《百鬼夜行录》




(二)

妖界的边缘是一片近乎混沌的荒土,穷山恶水不见日月,荆棘上的昏鸦睁着猩红的眼。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那怕一丁点的亮光都会成为妖兽群起而攻之的目标。

而此时,荒芜的边际线上忽然出现一抹遗世独立的白。一位男子神色安然地踏过焦土,狂风掀起衣袂翩跹,就像火山口初落的雪。

史艳文停下脚步。

“阁下跟了许久,可否当面一见?”

他转头看向盘根错节的枯木老树根,言语谦和,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

“奇怪,真奇怪。”

树根里传来虎鸫的叫声,随即就是一声崩裂的巨响。气流吹起细碎的木屑扫过焦土,猿头狸身的鵺鸟飞旋在史艳文的头顶。

“你手上人命无数,圣名与恶名同样昭彰。按说早该死于非命,却福泽深厚不见煞气逼身。”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看不透。”

鵺鸟降停在史艳文面前的焦土上,扒了扒枯黄的草根,收起翅膀恢复虎身的兽性模样。

史艳文淡然一笑。

“兴许是因为艳文前半生杀孽过重,却也有好心人愿意庇护艳文。”

这话说的真矛盾,身上如此浓厚的血腥气却没有沉迷杀戮的快感。自制力与包容力惊人,如斯君子,高洁的品行。仁德处世但必要时也会使用强硬的手段。人们愿意拥护他,不为名利,心甘情愿地追随。却也诋毁他,使他永远摆脱不了受人质疑的悲哀。

鵺兽转着眼珠,越发看不懂这个人类了。他摇了摇蛇尾,转身带路。

“随我来吧,陛下同意见你了。”

“请。”

鵺鸟带着史艳文穿过荒原,进了皇城后,一路挑偏僻不显眼的巷路走。

史艳文跟着鵺鸟,默默打量周遭的环境,却不过分窥探。外围不时有交接换班的巡逻队走过,训练有素军纪森严。街上夜不闭户,生活在这里的妖族有一个很好的领导者。

“你身上的气质太独特了,会有麻烦。”鵺鸟说完,又补充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艳文知道,劳你费心了。”

“你是妖皇的客人。”

客人,史艳文在心中慢慢咀嚼着这个词。

“陛下不好那些个排场。对谁都不分薄厚,一视同仁,稳妥起见就由我带你进皇宫了。”

史艳文笑着点头,心里却升起一股陌生的疏离感,恍若隔世。他实在无法将曾经那个‘你爸修罗国度就是人多’挂在嘴边、狂傲而尖锐的少年人,与现在这个不好排场深居浅出却深受妖魔两族子民爱戴的妖皇联系起来。

他分明记得,那孩子以前是喜欢热闹的。

一人一兽绕过巷口,幽深的古井中传来阵阵呼号。史艳文闻声望去,只见一幅白骨从井口探出头颅。白骨披着一件褴褛的白布,空荡的眼眶盯着史艳文,嘎达嘎达地嚼着下巴。

“喝水吧,喝水吧……”

说着,他扭动起零散的骨头跳起舞来,从委身的古井中打了一碗水,递向史艳文。

史艳文低声道了一句谢,欲接过水碗。鵺鸟降落在井口,举起虎掌亮出利爪,一把将白骨的头颅按在水里。嶙嶙骨架倒栽进井水里不停地挣扎扑腾,水面咕咚起一个个气泡破碎炸裂,而后冒起一缕缕白烟。

“狂骨,那是妖皇要见的人。”

呲溜一声,零散的骨架缩成一团钻回了水底。

鵺鸟踩在井边,开口道:

“这是狂骨,居住在古井中的妖怪。喜欢在深夜的时候出现,对路人说“喝水吧”,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喝了水,他就会消失;如果拒绝,他就会扭动全身开始跳舞,而看到了舞蹈的人会立刻发狂投井而死。”

“略有耳闻。”史艳文说,“多谢你的帮助。”

鵺鸟看了史艳文一眼,说:

“虽然不碍事,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请跟紧我。”

语毕,鵺鸟展开黑天鹅一般的翅膀起飞翱翔,史艳文运起轻功不近也不远地跟在后面。

妖界的夜晚模糊了屋脊的轮廓,官路蜿蜒掠过两道剪影。鵺鸟带着史艳文走了密道,石壁上斜屹的火把骤然亮起,尽头通往妖界皇宫。

“你过去吧,妖皇此时应是在内殿。”

鵺鸟丢下一句话,便遁入黑暗之中不见踪影。

史艳文苦笑,沿着宽敞明亮的密道前行,明灭的萤火在前方引路,肉眼几不可见的虫妖们带史艳文绕过九曲十八弯,停在了一扇石门前。

下一刻,石门自中央向两侧缓缓开启。

“不好好在自己的地界待着,一个两个都喜欢往别人家跑,还是说中原人有这么闲吗?”




(三)

长高了,更俊俏了,也长大了。

史艳文细细端详着青年的脸,依稀还能看见小时的轮廓。年轻的妖皇行事作风还有早年的一些影子,例如得理不饶人的一张嘴。

不过却是没再戴面具了,眸光黯淡的左眼坦然地露在外面,那些沉痛的记忆对他来说似乎不值一提,早已化为过眼云烟。

戮世摩罗牵了牵嘴角,转身走向内殿:

“说吧,什么事。”

史艳文停下了脚步,有些意外戮世摩罗对自己的态度。年轻的妖皇回过头,道:

“觉得我好说话?的确,我也觉得我太好说话了。比如说……没带礼物,你来做什么?不过谁叫我今天心情好,不介意听一听你那些陈词滥调,就当是睡前催眠了。”

史艳文摇头轻笑。

艳丽妖娆的女官拉开帘幕,上前行礼。

“陛下,需要奴带这位贵客去客殿休息吗?”

戮世摩罗看了他一眼,史艳文与他互望,便听戮世摩罗道:

“不必,他就住这里。”

“是。”

史艳文忽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自进入妖界的国境,意料不到的变化就一直在发生。戮世摩罗身上那些刺痛别人也刺痛自己的尖锐悄然消失。连那原本不肯屈居人下的执傲与偏激,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的变迁,最终铸炼为一位成熟王者应有的风范。

现在的戮世摩罗,平和地令他感到陌生。

黑夜中的金眸泛着无机质的冷光,年轻的妖皇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却一笑置之。

“你又有几十年不曾踏入妖界一步了?”戮世摩罗说,“不要用你的那些观念揣测朕。”

“抱歉……”

“客套免了。先把事情交代清楚再说,你们中原伟大而高尚的钜子兼盟主又作什么妖了?让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不好好养老,反而大老远跑过来给我上思想教育?”

史艳文忽然沉默了下来,眉间微蹙染上清晰的痛意。戮世摩罗隐约觉得,自己的猜想怕是要成真了。果不其然,史艳文开口唤住了他。

“小空,止戈流传承了。”

戮世摩罗向前走去,史艳文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彼此之间的距离一步步拉远,沉默兀自升腾着,在两人的呼吸中徘徊。

“哈……”

许久,空旷的大殿内传来一声轻笑。

大儿子死了,就来他这个反骨仔面前哭诉吗?

“跟上。”戮世摩罗说,“别指望朕会念什么旧情。朕之所以不动,是因为朕不需要动。”

“你们自己就会乱成一锅粥。”

“很抱歉。”史艳文闭了闭眼,又说,“多谢。”

“话别说得太早了。”戮世摩罗回道,“如果朕的子民有需要,朕不介意发动战争。”

“不过现在,朕更想欣赏你们自乱阵脚,狗咬狗一嘴毛的丑态罢了。”

他侧眼看到史艳文不赞同而皱起的眉,道:“说起来,他之前还送了盆花过来,你要去看看吗?那句话怎么说,睹物思人。”

“不必了。”史艳文摇头,看向戮世摩罗笑意浅然,“倒是你,如今的功体也是经历了一番奇遇吧?内力混杂可有不适之处?”

“好的很,生龙活虎还能再攻打一次人世。就是有,你又不是大夫,少操些没必要的心思。”

戮世摩罗说着,两人来到待客的大殿,竹筒里的管狐为史艳文沏了一杯竹叶茶。

“艳文只是……”史艳文开口解释,却欲言又止。

“罢了。”他说,“你有你的道路。”

语毕,史艳文端起茶杯,氤氲的茶雾模糊了俊逸的面容,戮世摩罗看到了他眼角的细纹。

“史艳文。”他开口叫了这个人的名字,他看着史艳文放下茶杯,安静地看着自己。

戮世摩罗凝视着那双碧空如洗的眸,在眼底寻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望着那片影,沉声道:

“收起你的怜悯之心,是你们造就了如今的戮世摩罗 ,所以你给我记住……”

“非人,非妖,非魔,即是我。”

“戮世摩罗。”





(四)

那一晚,以史艳文留下一句‘艳文铭记在心。’作为谈话的结束,两人就各自去休息了。

之后的日子里,驻守皇宫的妖族总能看到一个白衣男人在妖皇的私人领域内出没。

这天,戮世摩罗在书房批奏折,史艳文居于下座看书。二人忽闻皇宫的宫门远处传来兵刃交锋的声响,一股滂沱而雄浑的真气震荡上空云层,宫廷内的妖族守卫长有条不紊地调动起人手,分批包围赶往混乱发生的地方。

史艳文放下书,问:“可要紧?”

戮世摩罗合上一本折奏,又打开了新的一本,连头都不抬,提笔批了一个‘准’字。

“看你的书,别多管闲事。”

史艳文无奈地笑,回头发现手边又多出了几本描写妖界风土人情的志异。顶着竹筒的管狐为他送来了一杯清淡的竹叶茶,史艳文抿了一口,茶香馥郁,没有尝到一丝妖气。

不一会儿,御前侍卫统领叩响了书房的门。

“陛下,云外镜求见。”

史艳文看了戮世摩罗一眼,见他并无表示。犹豫了片刻,起身绕到书架旁的屏风后避嫌。

戮世摩罗扯了扯嘴角,玩味地笑。

“让他进来吧。”

一身狼狈的红发青年闯进书房,他的脸上沾了尘土,战甲破损染了血,还在往下滴落。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又或者二者都有。望见上座的妖皇,他心急如焚地说:

“老师受伤了,我要带他去看文车妖妃!”

戮世摩罗放下手中的狼毫,不紧不慢地靠向椅背,一双金眸紧紧地盯着他,隐隐透出深不可测的威压。年轻的妖皇叩着扶手,道: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青年闻言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陛下,臣……”

“好了。”戮世摩罗挥手,不耐烦地打断。

侍卫统领拿着他的印信出了书房,青年见状松了一口气,脸上透出些许的后怕。

“多谢你。”

“这句倒是听着顺耳多了,也真心多了。”

戮世摩罗瞥了一眼染血的地毯,青年不自在地后退了几步,“抱歉,我……”

“行了。”戮世摩罗说,“就凭你这半吊子的云外镜,真跟你计较你连大门都进不来。”

说完,他目露戏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忍不住咋舌。“啧啧啧……瞧瞧你这副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苛待下属,把未成年小孩发配到边疆做苦工去了。”

青年听了这话浑身都僵硬了,低着头不知道把手脚往哪里放,声音都在抖。

“是、是我冒进,都怪我害了老师……”

戮世摩罗脸色一沉,将手中的奏折扔向青年的胸口,说:“朕倒是很好奇啊,月牙诚。”

“你是怎么追到沉沦海外三十里自投罗网的。”

月牙诚翻开奏折,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伤亡人数,有些名字还是熟识的朋友。

他扑通一声跪下。

“跪要是有用,还要殡葬做什么?”

戮世摩罗冷眼看着跪在下方的月牙诚,道:“你明明可以走最简单、牺牲最小的捷径结束战争,可你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战术。所有人,都为你的任性付出了代价。”

“你该跪的,是那些因为你而丧命的战士。”

月牙诚一次次俯身叩首,不知疼痛,眼神发散麻木。戮世摩罗看着他颤抖的弓背,挥手让他退下领罚。月牙诚失魂落魄地起身离开。

临走前,戮世摩罗叫住了他。

“月牙诚,朕不养吃白饭的妖,更不要头脑不清楚的人,别让自己失去价值。”

月牙诚沉默了半晌,向他深深一鞠躬。

“月牙诚,受教。”

戮世摩罗定定地看着面前染了灰土和血迹的奏折,静候了许久也不见史艳文出来。于是他转过头,望向屏风后的剪影,问道:

“看了半天戏,感想如何?”

史艳文从屏风后走出,坐回椅子上。他看了一眼地毯上的血迹,回想起青年出门时额头似乎磕破了,还泛着青紫。不由得道:“那孩子的心性太过偏激,长此以往下去……”

“怕是要自食恶果。”

“不是怕是,而是已经自食恶果了。不过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戮世摩罗说,“怎么,史君子有兴趣替朕管教属下?”

“妖界的事宜由妖界处理,艳文不会逾越。”

史艳文凝视着笔耕不辍的戮世摩罗,倏而一笑,说道:“更何况,有妖皇这样的君王在旁引导他。于他来说,已是幸事一件。”

戮世摩罗闻言,停下了笔。

“你偶尔,也是会说那么一两句中听的话。”

“陛下谬赞了。”

史艳文眼中笑意愈深,看向戮世摩罗的眸中潜藏着一丝淡淡的自豪。

哪怕是他这样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在看到如今的戮世摩罗时,都忍不住引以为傲。

他的儿子定会是一位明君。




(五)

史艳文无心睡眠,天微亮就起了床。

大概是老了吧,即使外表因为功体的缘故不显衰老,但内里还是在一点点的腐朽。

他穿戴好衣衫,发现戮世摩罗寝宫的灯已然亮起,而且似乎亮了很久。史艳文推开门,正好撞见要去上朝的戮世摩罗。年轻的妖皇身着一件庄重华贵的朝服,身后跟着掌灯的女魔。他一转首,就对上了史艳文的眼睛。

“这么早起来折腾什么?”他停下了脚步,盯着史艳文呵道:“回去躺着,别碍事。”

“醒了就睡不着了。”史艳文看他神色仓促,料想定是国事繁重,不欲耽误他的时间。想了想又接道:“一般都是这个时辰起。”

戮世摩罗皱了皱眉,道:“随便你,昆山夜光养在内殿的架子上,要看就自己去看。”

说完,他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史艳文目送着戮世摩罗穿过长廊,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昆山夜光吗?”史艳文自言自语,喃喃道:“妖界月食极夜频繁,你的眼睛……精忠他原本想给你寻来一朵不灭火的火种。奈何他当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之下,只能用这株花中之王、‘白牡丹之最’替代,恭贺你登基。”

“并非是想要试探与你。”

不知为何,戮世摩罗总觉得心神不宁。他下了朝之后,回到寝宫竟感应到獬豸的气息。

他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问:

“谁请了医?”

“是贵客。”女官道,“那位先生去了一趟内殿看花,忽然就晕倒了。正好被奴撞见,奴略懂医术,看那位先生的症状似乎不是寻常大夫能治疗的,就擅自请了獬豸大夫过来。”

戮世摩罗深吸一口气,说:“人呢,带朕过去。”

女官福身,领着戮世摩罗穿过内殿。

年迈的老医官正为床上昏迷的男人把脉,戮世摩罗站在一旁静候。

獬豸放下史艳文的手腕,施以一礼。

“出去说。”戮世摩罗摆手,率先走出了偏殿。

“这位先生阳寿将尽了。”

戮世摩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转过身,望向医官头顶的独角。形似麒麟,能辩曲直,识善恶忠奸,乃为司法之兽。

“獬豸,朕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史艳文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头那株高洁秀雅的白牡丹。他动了动肩膀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只能闭目养神。

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他的后背,史艳文睁眼。戮世摩罗坐在了床侧,手里拿着药碗。

“就这么惦记这朵花?给你搬来了,随便看。”

“并无,只是让你忧心了,很抱歉。”

戮世摩罗搅着药匙,盯着碗中热气腾腾的汤药发呆。史艳文看着养尊处优的戮世摩罗为自己吹凉碗中的药,眼底蕴起淡淡的笑意。

“给你治病的已经是活得最长的大夫了。”他说,“其实喝不喝都一样,徒劳无功。”

“你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吗?”

“艳文知道,只是麻烦你们为艳文奔波了。”

史艳文向他伸出手,戮世摩罗嗤笑一声,托住碗底把碗放在他的掌心,盯着他喝完了药。

“獬豸说,可以为你续命只要你肯加入妖族。让我给拒绝了,妖族可容不下你这个圣人。”

“谢谢你。”

“哈。”戮世摩罗冷笑,眼神晦涩莫名。他看着史艳文,一字一句好像是从喉咙里咬出来。

“你要死了。”

“是。”

“你终于要死了。”

“没错。”

史艳文靠在床头,安详地看着戮世摩罗,眼神包容而温柔。他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丝毫不像一个刚刚知晓自己即将不久于世的人。

戮世摩罗接过他手中的空药碗,随手放到花盆旁。又丢给史艳文一块糖,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扒开糖纸吃下,舒展了眉头。戮世摩罗拿走糖纸得了一声谢,两人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些。他忽然想起史艳文也是一个平凡人。

他嘲讽过史艳文几十年未曾踏入妖界,却也忘了,史艳文纵使能力通天,也不过是最普通的人类。生老病死,逃不开自然规律。

戮世摩罗把糖纸捏到发皱,直到指尖粘上了纸屑,才把磋磨得不成样的糖纸丢进药碗。

史艳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别难过。”

戮世摩罗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掀翻了药碗。瓷匙从碗沿滑出来,磕在床头碎了一个小缺口,滚到地毯上。戮世摩罗弯腰捡起,他冷眼旁观自己,从非妖非魔的外壳里挖出一个狼狈的人,心里痛快又窒息到无法呼吸。

“你知道吗,无论是鵺还是獬豸,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呵,好人……”

史艳文叹息,道:“是爹亲对不起你。”

戮世摩罗把药匙丢回碗里,面无表情地回头。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

“享受用我的命换来的和平。又或者操纵我,掌控我,当做工具,可曾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无论是同意,又或者反对,哪怕是寻求心理安慰也好,可有人问过我一句?”

“没有,他们都说为了天下众生,为了大义,你是唯一的人选,认命吧。”

“认命?我戮世摩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命。”

“若认命,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所以,哪怕是地狱,我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就算是死了,爬也要从坟墓里爬出来,然后让你们统统不得安宁。”

“如今,我终于能做自己的主了。”

史艳文安静地倾听,一言不发,眼里噙了泪光又渐渐淡去。等到戮世摩罗说完,等到卧房内静得能够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他才抬眼直面阴霾,笑道:

“恭喜你。”

“哈……”戮世摩罗偏过头,敛着一双眸。灯台上的烛火跳跃在眼底,忽明忽灭。辉映着烛光的下颌绷紧,他的喉结悄然滑动了一下。

“史艳文。”

“你说,艳文在听。”

戮世摩罗回过头,史艳文看见他的眼底还有血丝。想着因为自己的身体,这孩子怕是折腾了不少人也折腾了自己,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戮世摩罗笑了,他伸手扯过史艳文的一缕白发,轻柔地拂过,偏偏揪得生疼。史艳文仅仅是皱了一下眉,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就当是自欺欺人好了,他实在不忍看到这孩子望着自己鬓边白发的眼神,那种想要撕碎光阴却无力挽回岁月蹉跎的讥讽与自嘲。

“原来,你也会老啊。”

华美衣襟上的刺绣自眼前一闪而过,史艳文晃神,落入一个令人窒息的怀抱。戮世摩罗压在史艳文的身上,两条手臂紧紧地箍住了他。紧到史艳文觉得喘不过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才缓缓放开手。

『陛下,并非是老臣忌讳什么,不肯跟您说实话。而是你与史君子之间的是非,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刑罚法条能够说得清楚的了。相必您心里也有数,情理谁占理,谁欠谁?情债又怎么偿,如何还?这其中的曲直和纠葛太复杂了……獬豸辩不出来,请您原谅。』

戮世摩罗神色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平静下岌岌可危的波澜。

史艳文闭了闭眼,还是怀念刚刚那个拥抱,哪怕让他窒息,却足够炙热。

戮世摩罗扶史艳文躺下,一抬手,掌风击灭床头的蜡烛。他面向明月,白牡丹散发出的磷光星星点点地漂浮在半空,落进戮世摩罗的眼底。他拉上了床幔,道:

“睡吧。若是你死了,我们就扯平了。”

“从此两不相欠。”




(六)

“帝尊吩咐了,就由我杀生鬼言带你游览妖界风光。”魔将拍着胸脯承诺,“史君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问我就对了。”

他清了清嗓子玩世不恭地笑,一瞬间,史艳文觉得这位魔将的表情神似某个他熟悉的人。

“腿长在你的身上,你要去哪里不需要跟朕汇报。”杀生鬼言模仿道,“这是帝尊的原话。”

史艳文笑着点头,他当然知道戮世摩罗这话的意思。代表自己的行动是被这片国土的主人所认可的,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和阻碍。

“这是金灵。掌握金钱的妖怪,它会问你要多少钱,说出一个数目后,它会让你打倒经过的三个人,根据打倒的程度而决定给你多少钱。”

史艳文绕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飞鱼小妖,问道:“不知艳文能否一试?”

飞鱼摇着透明的鱼鳍游动在空气中,它绕着史艳文飞了两圈,点了点头。

『你要多少钱?』

脑中忽然响起一道细小而微弱的女声,史艳文随和地对她笑道:“一文便足矣了。”

『那你往回走吧。』

戮世摩罗站在护城墙内的角楼,身后跟随的是司掌监狱刑讯的狴犴。急公好义、敢于执言的他不赞同地看着城外两方对峙的情形。

一方沉稳持重,掌法含蓄内敛如行云流水。反观另一方咄咄逼人,嗜杀喜斗。三番两次下黑手,都被白衣男子用掌化解。

真正的君子。

但这位贵客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先后和毕方、夜叉交手,转角又遇见了梼杌,一路过来都是些难缠不服管教的刺头。听说之前请了医,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狴犴心中思量着,向戮世摩罗建言道:

“梼杌傲狠难驯,乃妖族四凶之一。他向来喜欢逞凶持狠,又不择手段,跟人比试下手没个轻重,不如让属下去看看吧?”

“不必。”戮世摩罗说,“就让他放手去做。”

他遥望着天际,似乎并不在意城外发生的事情。高台上冷风呼啸,戮世摩罗开口道:

“那可是史艳文。”

话音刚落,一股至刚至阳的湃然掌劲激起阵阵狂风,一时间火光冲天。戮世摩罗的眼中也亮起一道璀璨的光芒,狴犴看见他在笑。

“不服是吗,那就打到他服。”

胜负已分,史艳文拱手一礼,道:“承让了。”

傲狠难训的妖族咬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盯着他问:

“人类,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史艳文。”

“史艳文。”梼杌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说:“你是第二个只凭实力,光明正大地打赢我却没因为我的恶名要杀我的人,我服你。”

史艳文心中一动,便听他继续说道:

“第一个是妖皇。”

凶妖说完话就离开了。史艳文站在原地,忽然转过身,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笑问:

“要学吗?”

戮世摩罗微微一愣,道:

“好。”

这一回,愣住的人换成了史艳文。

“怎么?”戮世摩罗挑眉,“不是你说要教?”

“我以为你……”

“技多不压身。”他把肩上披着的大氅扔给史艳文,道:“多一张底牌总归是有备无患。”

“这样吗。”

“不然又如何?”

史艳文淡笑不语,披上了戮世摩罗的大氅跟随他的脚步往皇城走。戮世摩罗回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个人还是更适合白色。

“在东瀛各地,存在着非常多的蛇冢,妖界也有很多。这个是封印怪蛇。”戮世摩罗指了指一块石碑,接着说:“还有祀妖蛇的。”

“在这些蛇冢中封印着一个叫「蛇右卫门」的妖蛇。它的婆娘叫「蛇骨婆」,还有叫蛇五婆。”

史艳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了数不胜数的蛇碑。年轻的妖皇并不介意蛇骨婆在皇城内建碑,反而划出一片集中的区域给她们生活,避免受到其他种族的侵扰。

“在中原,也有着「蛇骨婆」的存在。”史艳文接道,“蛇骨婆右手青蛇,左手赤蛇,操纵着这两条蛇袭击人类。但是,她不是随便袭击人。只是袭击靠近她丈夫的冢的人,威胁来恶作剧的人,独自一个人痛苦而悲伤地生活。所以不对那个冢破坏的人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两人横穿过蛇骨婆生活的地域,路过一块石碑时,一条小蛇探出了头。

“那是他们的孩子。”戮世摩罗说,“一条叫小曼的雌蛇,年纪小还没化形。”

史艳文看着那条小蛇绕在墓碑上的荆棘丛中,用两粒小小的齿牙磨着蔷薇花茎,很是艰难。便点指发出一道真气,帮助它击断了花茎。

戮世摩罗见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蛇衔住了花,吐着信子看向戮世摩罗。戮世摩罗弯下腰,小蛇顺着他的手指爬了上来,将口中的蔷薇放到戮世摩罗另一手的掌心。

“谢谢。”他低声道,微微颔首细嗅蔷薇。

艳丽的蔷薇上还挂着露水,是这丛荆棘中最美的一朵。史艳文看着戮世摩罗,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小蛇摇起响尾,豆粒大的眼珠清澈而懵懂地仰望戮世摩罗。戮世摩罗听着它轻吐蛇信发出‘嘶嘶’的声响,有些诧异地看向史艳文。

史艳文不明所以,便见戮世摩罗一撩衣摆,从蛇碑后掏出一块滚圆的蛇眼宝石。

“给你的。”戮世摩罗把手中的宝石递给他,“说是谢礼,既然她给了你就收着吧。”

史艳文一接过,融融暖意自掌心流淌到全身。

“蛇骨婆的祝福,一点好运。”戮世摩罗说,“当然,对你来说自是不值一提。”

“怎会。”史艳文看向戮世摩罗掌中的小蛇,俯身直视她的眼睛道:“艳文谢过小曼姑娘了。”

小蛇盘起身躯,冲史艳文点点头窜进荆棘丛中,再也望不见踪影。

史艳文直起身,看向戮世摩罗。戮世摩罗的心底流淌过一声叹息,妥协了。

“史艳文,我来为你造一座墓,你要不要?”




(七)

戮世摩罗登基的第一年,万妖朝贡。

曼邪音将各族的贡品运到大殿,戮世摩罗指着其中一车问她,声音细听还有些发颤。

“这……这什么东西?!”

绑了红绸的独轮车上,叠放着一个个礼盒。盒口用红纸封好,透明的玻璃容器中盛着类似于酒水的液体,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巨型昆虫。

话音刚落,一个礼盒滑落掉了下来,泡在酒里面的昆虫抽动了一下节肢。

戮世摩罗瞪大了眼睛,感情这还是活的?!

曼邪音仰头长叹。

“玉蟾一族上供给帝尊的特色美食——酒酿蛋虫腿。为了恭贺帝尊登基,他们把陈年老窖都搬空了。还派来两个厨子量身为您定制今晚国宴上的菜肴,现在妖已经到宫门口了。”

戮世摩罗深呼吸,要冷静。

他看向不远处架子上风干晒着的,貌似是某种动物的标本,又问:“那个呢?”

“鹫妖一族的传家私房菜——土法烤腐尸。”

戮世摩罗扶额,无力吐槽。

“帝尊啊!”

杀生鬼言扛了一个麻袋跑进大殿,咚的一声丢到地上。戮世摩罗一瞥,袋子里滚出两个扎了红头绳的小女孩。小女孩拽了拽身上的红肚兜,砸着手指向他爬来。

『这个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呀,囡囡想给他做媳妇,给他生好多好多的红果儿……』

女孩抱住他的小腿不撒手,戮世摩罗懵了。

他低下头,跟女孩大眼瞪小眼。

戮世摩罗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女孩,究竟要不要跟她说自己听得见呢?

果真是妖不可貌相。

姑娘你很有前途很有眼光啊。

但还请自重。

你的年纪怕是比我曾祖父都大。

杀生鬼言拎起另一个小女孩的辫子。像拍西瓜一样拍了拍女孩的肚皮,还凑过去听响。

戮世摩罗嘴角一抽,呵令他把人放下。杀生鬼言一激灵,拽着女孩的胳膊儿腿儿陪笑,活像集市里卖猪肉的庖丁。

“千年人参果,好东西啊帝尊!”

“看这成色,看这肉质,熟了您就趁热吃吧!”

戮世摩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你给朕闭嘴!!!”

榕树下,史艳文朗声而笑。他手上端着管狐送来的竹节杯,里面的茶水晃出一圈圈涟漪。

“没想到这里发生过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是的,那是很美好的回忆。”管狐坐在竹管里,小小的一只舟飘在洗茶的盘中。

“后来呢?”史艳文追问。

“后来朕让他们各回各家,东西和人统统带走都别留下。”戮世摩罗走向他,“要送可以,滚去种树,天天打仗风沙这么大呛死个人了。”

管狐在树荫下添了一张椅子,戮世摩罗坐在史艳文的身旁,接过一杯茶。

“怎么,想去看看朕的那些‘藏品’?”

“可以吗?”

“还是那句话,腿长在你自己身上。”

“哈,多谢。”




(八)

漫无边际的荒原上,一只滚圆的雪团沿着地平线缓缓移动。混沌的天空中盘旋着秃鹫群伺机而动。焦土滚着热浪,那团雪逐渐融化,显现出了真面目:原是一只走失的雪狐幼崽。

领头的秃鹫一个俯冲,向幼崽扑去。

远处一道掌劲袭来,秃鹫哀嚎着拍了拍翅膀,不肯松口。于是,接连几道掌劲攻向鹫翼,逼得它不得不放弃口中的幼崽逃离。

狐崽瘫在焦土上,雪白的皮毛被咬伤沾了污迹。它艰难地睁开眼想要看看救了自己的好心人,望见一位白衣的君子。

史艳文搂住雪狐,把它抱在臂弯里。

“小家伙,你的父母呢?”

雪狐萎靡不振地鸣叫一声,阖上了眼。

史艳文手足无措地托住失去意识的狐崽,沉默了半晌,轻轻叹息。他望着妖界的边境线,转身走回了来时的路。

“所以说,你就这样回来了。”

“也不全是。”史艳文踌躇了片刻,道:“打扰你许久,总归还是要道别一下。”

“史艳文啊史艳文……”戮世摩罗撂下笔,“你来见我,却想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既然如此,你的道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戮世摩罗摇头轻笑,脸上带着淡淡的怅然。史艳文垂眸不语,连一句抱歉也说不出。

书房的门被叩响,戮世摩罗说了句进。曼丽的妖族女子来到书房,屈膝行礼。

“如何了?”戮世摩罗抬了抬眼,问道。

“托这位先生的福,甥女平安无事。”妖族女子向史艳文微微一颔首,下巴陷进脖颈间的一圈白绒里,史艳文点头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吾族子嗣艰难,若不是先生,文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子的眼中含着莹莹秋水,“先生的恩情,百般言谢都不为过。”

“不用你百般言谢。”戮世摩罗说,“来点实际的就行,朕记得九尾狐快换毛了吧?”

女子浑身一僵,低声应了。

“朕要雪狐狸的,你可以走了。”

“是,文车告退。”

门被关上,史艳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其实不必勉强……”

“那个女的就是文车妖妃。”戮世摩罗打断道。

“你以为她真想谢你?”他看向史艳文,勾起唇语气轻佻,“她是想睡你。”

史艳文听闻,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对他解释,“艳文已为人父。”

“所以说你老古板。”戮世摩罗翘着腿,玩味地笑:“你不懂,有些人就喜欢年纪大的。”

“有、嚼、劲。”

史艳文闭了闭眼,更不自在了。

“哈。”戮世摩罗轻笑一声,把事情揭过了。

他从袖内取出一个钱袋,抛给史艳文。史艳文接过打开,满满一袋的金币,沉甸甸的。分量可观,上面还烙印着飞鱼的图腾。

“这是金灵姑娘的钱?”

“对,给你当路费。”戮世摩罗说,“随便你怎么花都行,记得买副好点的棺材。”

“这怎使得,这袋金币已经远远超出了艳文所要的数目。艳文不能收。”

“败毕方、夜叉、梼杌,这是你应得的。”

“艳文并没有从中获利的意图。”

“我知道。”戮世摩罗的语气难得放缓。

“金灵是妖界的财务大臣,她说值得就值得。别拿对待人的虚伪看待妖,也别谈那些教条。你若不收,就是看不起她对你做出的评价。”

史艳文沉思,收起了钱袋。

“你的墓碑会建在后花园的那棵榕树下。”戮世摩罗问他:“想好墓志铭写什么了吗?”

“空着吧,并没有什么好写的。当然,你随意即可。”史艳文说,看向他的眼神隐含担忧。

“仗义,艳文不希望你像蛇骨婆那样……”

“你想多了。”戮世摩罗淡淡地说,“朕只会向前看,永远向前看。过去的人就安心地躺进坟墓里吧,每年清明我会记得给你烧纸钱的。”

“哈……”史艳文笑了。

戮世摩罗又执起笔,低头翻开一本奏折。史艳文忽然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

“精忠的花你养得很好。”史艳文笑道:“爹亲这回过来,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能教你的也就只有这身微末的功夫。”

“所以,仗义陪爹亲练武吧?”

戮世摩罗挣开手,又被他擒住腕。戮世摩罗蓄劲如开弓,发劲似放箭。史艳文引进落空合即出,沾连黏随不丢顶,静动相随。两人一来一回,扯不开的互相推掌纠缠了好一会儿。戮世摩罗抽了抽嘴角,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史艳文,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到朕头顶上开染坊了是吗?”

“那陛下要不要入伙呢?”史艳文狡黠地反问。

戮世摩罗蹙紧眉,又闻他语调一转柔声道:“看了许久也该累了,休息一下吧。”

史艳文站在桌案旁耐心地等他,戮世摩罗沉默半晌,合上了手头的奏折。

“仗义?”

他噌的站起,双手一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充耳不闻身后那充满笑意的呼唤声。

天杀的史家人,一个两个都是来克他的!





(九)

史艳文拿起一张面具细细端详。这是来自东瀛的式神面具,妖娆的蔓纹勾勒出佩戴者的面部轮廓。面具旁边的架子上还摆了一柄和扇。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戮世摩罗。

“军师先生。”史艳文笑着喊他,把面具轻轻扣在了戮世摩罗的脸上。

冰凉的面具触碰到了脸上的皮肤,戮世摩罗想后退又忍住,不适应地眨眼。

史艳文被他半遮半掩的一抬眸惊艳到。

戮世摩罗执起架子上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青年狸纹紫服遮身。隐于阑珊处的华衣魅影面容半覆,神秘莫测而缥缈不定。

“你似乎很好奇。”他开口,声音变得不同。

“可能是因为想要追寻遗失的时光吧。人老了,就想回忆点什么。”史艳文试探着伸出手,隔着面具抚上戮世摩罗的脸。“艳文这一生无愧于心、不惑于情,唯独亏欠于你。”

戮世摩罗抓住了史艳文的手,面具后的眼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似青山悠远。史艳文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戮世摩罗身上愈发刻骨的孤独。可能是因为面具给人带来了片刻而虚假的心安,戮世摩罗忽然想说点什么。

“史艳文,纯阳掌我学会了。”

“你自由了。”

“走吧,不要让我看见。但记得找个胆子大的把骨灰送回来,别死在外面。”

戮世摩罗说完,浑身上下被抽空了力气。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放松,终究还是说出口了。他和史艳文,时间到了。

他自暴自弃地看着史艳文,面具后的真容成为被遗望的角落,又陷入了另一个角落。史艳文轻轻拍着他的背,悲伤地笑。

“去吧,仗义。这一次,爹亲看着你离开。”

“就让艳文看看,你所走的路。”

戮世摩罗忽然笑了,他慢慢挣开史艳文的臂膀,面具上的蔓纹割到了史艳文的侧脸。

史艳文摸了摸脸颊,留恋的疼。他站在人生的尽头,看向刚刚起步的男人。

而戮世摩罗,自始至终都没有伸出手。




(十)

妖界的气候固执又多变,多变在于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刻就下起鹅毛大雪。固执在于所有的气候变化都严格的遵照妖界的年历表,不差分毫。戮世摩罗曾开玩笑说,若是年历表能成精,定是一个古板到僵化的老头子。

史艳文站在城门外,曼丽的狐族女妖递上一件雪白的大氅。毛茸茸的雪球缩在女妖的肩头,眨巴着杏黄的眼看向史艳文。

“妖皇这一开口值钱的很,整个九尾狐可就文车和甥女一家三只雪狐。这孩子的爹娘听说了这件事,连尾巴都差点没给薅秃了。”

“让你们费心了,是艳文之过。”史艳文接过雪狐大氅,仔细披上。文车妖妃见他收下,满意地点点头,笑容大方爽朗。

“哎~就是应该这样,哪有什么过不过的?救了崽子就是恩人,怎么都不为过。”

“傻妞,还不谢谢叔叔?”

史艳文失笑。文车妖妃肩上的雪团子窜到史艳文的肩头,蹭了蹭史艳文的脖子。

“说起来,这领子用的还是我甥女的毛呢。”

史艳文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谢。文车妖妃勾了下手指,雪团子又跳回她的肩膀。

“妖皇说的没错,你果然还是适合白衣。”

史艳文心念一转,抬头仰望城楼,看见一道孑然的影。年轻的妖皇换回了常服,脸上却还戴着那半张面具,不知自欺还是欺人。

妖界的风雪吹乱了史艳文的发,也迷乱了戮世摩罗的眼。满目飞雪尽是疮痍,可他眉目如画勾勒出一个暖冬。史艳文笑意盎然,飞雪模糊了他的身影,连鬓边的华发也淡入茫茫大雪之中。他与戮世摩罗互望,隔了一座围城。

“史艳文,现在的你可以给我答案了吗?”

戮世摩罗呢喃自语。

他是画地为牢的一座炼狱,雪落在他的肩上又融化,一如史艳文。

白衣的君子,仅一言。

『好。』

从此,分道扬镳,互不相欠。




(十一)

斑斓而梦幻,照进绝望到幸福。

戮世摩罗做了一个梦。

近在咫尺的手,慢慢摘下了他的面具。妖冶的蔓纹一点点干枯凋谢,紫藤花漫天飞舞。

春暖花开,遇见一双温柔的蓝眸。

也无风雪,十里不如你。

“陛下,这是今日朝会的总章。”

“放那儿吧。”

“是。”女官将文书摆好,绕了一圈。戮世摩罗看着她走过,所到之处烛火摇曳尽数熄灭。

窗外晨光熹微,戮世摩罗问她:

“怎么不见紫藤精?”

女官停下脚步,道:“她消散了。”

“妖,也是会死的,陛下。”女官说,“她苟活了千年,痴情而执着地等待着。”

“一直等一直等,如同一副行尸走肉。”

“所幸,她见到了所爱之人的转世。重新活了过来,再凋亡。”

戮世摩罗静静地听,一言不发。年轻的妖皇身上有一种安全感,让他的子民忍不住向他倾诉。女官看见他沉思的脸,如梦初醒。

“是奴失态,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打扰陛下了。”

戮世摩罗挥手免了她的礼,出了寝宫,一路沿着长廊往后花园走。鵺鸟降停在路边。

“陛下,中原来人了。”

戮世摩罗站了半晌,拆成碎片,再一字一句地咀嚼。他的眼前蒙了缥缈的雾气,声音遥遥透来,听不真切又在意料之中。

“带过来吧。”

“是。”

来者是一位白衣的少年,这是戮世摩罗第一次见到俏如来的徒弟。但在他看见这个少年的时候,就知道这会是俏如来选择的人。

他带来了史艳文的骨灰盒,和一些其他的物件,也提到了俏如来。少年与戮世摩罗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放下东西就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借此试探戮世摩罗对九界的野望,对中原人世、对死去的史艳文和俏如来的看法。

大概是因为不需要了。

戮世摩罗看着他的背影,消瘦的肩膀上担了千钧之重。恍惚间,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人死如灯灭。

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地与俏如来和解了。

戮世摩罗看向殿角的窗棂,花架上的白牡丹傲立枝头。他走下王座,抚摸着雪白的花瓣。

“你的徒弟说,你最后的下场是挫骨扬灰。”

“你倒是死的真干净,真惨啊。”

“可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俏如来,你滚吧,别在我面前出现。”

瓷器碎裂的声响自内殿传来,殿外候命的侍从绷紧了神经,直到听见一声进来。

“陛下?”

年轻的妖皇负手而立,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殿内。他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线,脚下是一枝混了泥土和陶瓷碎片的白牡丹。洁白的花朵委于地,落入尘埃染了瑕疵,却依然挺直。

“把这些,埋了。”

侍卫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戮世摩罗的脚步,来到后花园的一棵榕树下。树影婆娑,树荫下立着一块无字碑。他不敢多看一眼,立即将手中白布兜着的泥土和花搁到墓碑旁。

砖石移动的声响传来,坟墓被打开。戮世摩罗把骨灰盒和一些物件放了进去,侍卫认出那是金灵的钱币和蛇骨婆的宝石。

年轻的妖皇蹲下身,拾起包着牡丹花根泥土的白布,将昆山夜光移栽到了墓碑旁。他没有借用工具,侍卫看着他用双手挖出一捧捧泥土,再把那株清丽的白牡丹妥善安放。

清风吹拂过白牡丹的花瓣带来阵阵清香,戮世摩罗站起身,有人为他递上一块手帕。他转头看见了低着脑袋不说话的侍卫。

“谢谢。”

侍卫惶恐地推辞,屏息以待。许久,他悄悄地抬起头,六角型的冰晶滴在了鼻梁上。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戮世摩罗的雪狐氅上,染白他的发顶,掩埋了墓碑下的土地。

立于风雪之中,他取出了一张面具放在了碑前。雪花自空中飘落覆上一层冷霜,戮世摩罗看着薄雪下的紫藤纹,缓缓笑了。

『史艳文,我来为你造一座墓,你要不要?』

『好。』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辰时刚过不久。”

厚重巍峨的朱门徐徐开启,文武百官觐见君王奏事议政。一道挺拔的身影穿过长廊,风雪无阻,戮世摩罗走上通往正殿的汉白玉阶。

『就让艳文看看,你所走的路。』

“参见吾皇。”

心悦诚服的山呼声中,年轻的妖皇登上王座。殿外飞檐耸天,一缕缕阳光透过乌云照射在琉璃瓦上,放眼望去一片安居乐业的繁华盛景。

雪后晴空,碧蓝如洗。



全文·完

21 Jul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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