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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风】国风 · 一


万里武馆今儿个来了一个教书先生。
瑞蚨祥定制的长袍马褂,腰间佩着福禄寿的中国结还坠了颗玉石印信,脚下踩了双内联升的千层底,却留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让人不禁想起那些如启明星一般闪耀于民国时期,掀起时代波澜,风骨自成弃笔从戎的文人墨客。
这位年纪看起来双十左右,打扮的十分传统,行为却一点也不古板的年轻人一撩袍角,就这么进了武馆的大门。
虽是年轻,可这位先生的脚步却是沉稳得很,不紧不慢的迈过门槛,他温文一笑,跟眼前倒行逗鸟的师傅唠起嗑来。
“如此,倒是麻烦风师傅了。”
“可别介,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逗鸟的师傅也是个朝气蓬勃的小青年,穿着一套上年纪的老人才会穿的太极练功服,腰后还别了把刀,走在教书先生的前面,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但可别说,细瞅过去,还真有点习武之人的风范。然而此时他却提着腰鼓京笼,只顾去看他新得来的鸟儿,手里还拿了根小孩子爱吃的冰糖红果,蛮不着调的很。
他看起来也不大,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多少比这位年轻的先生要成熟些。
姓风名逍遥的武馆师傅吹了个口哨,笼子里的百灵鸟抖了抖翅膀,颇有灵性的跟着他的手指摇晃嬉戏,进而啼出一段婉转动听的小曲儿。
旁的人见了,只觉得这对主宠倒是默契得很。可谁知道,这只百灵是风逍遥今天上午才从胡同儿的地痞无赖手里抢来的。
“您来我们这片儿给孩子们教书,被我们这儿的流氓给盯上了,武馆哪儿有不管的道理。”
风逍遥咬了一口山楂,酸的他直倒牙,赶忙吐了去舔上面的冰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鼓了鼓腮帮子,他龇牙笑道:“况且我这也不是巴结您呢吗?”
“说句不好听的,您可别搓火儿,之前我们得了有先生要来的消息,也是琢磨了好几天。我们这地儿,说是乱吧,还不至于动刀动枪到进局子的地步。说不乱吧,年年都有那蹬鼻子上脸的生事儿,蔫儿坏。哎,家家户户的,谁家没有点过节呢。难得有读书人愿意来我们这儿给孩子教书,要是遇见了这京油儿,撂挑子不干可怎么办?实话说,您来之前,我们还合计着要不要您带去王府井搓一顿呢。”
他这样说着,眼神清澈,不见有丝毫的谄媚之意,直白坦率的让人心生好感。
年轻的教书先生也是如此。
“哈,如今我得了你们武馆的帮助,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是否会敷衍了事。”他这样说,语气里还带了些亲近之意,“也可以免下一笔花销。”
风逍遥听了这话,忽然严肃起来。
“嗨……您这可见外了不是?可别看我是个舞刀弄枪的,可我心里门儿清,之前来的那些个先生,哪都是来拉关系吃白斋的假招子。”
“您可不是。”风逍遥断言。
他望进这位先生的双眼,湛蓝一色就如同这胡同巷口四方的天,风逍遥挑了挑眉,笑容里竟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我看得出来,您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有您教孩子们念书,我放心。”
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敲着手里的折扇,低垂的眉眼酝酿了山水之间的隽永。风逍遥也不打搅他,只是开笼放出了那只百灵鸟。百灵鸟试探的伸了伸脖子,拍着一对翅膀钻出鸟笼。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体态绰约的百灵掠过青瓦屋檐,望着徐徐抖落的细绒羽毛,眉目如画的先生倏然笑道:
“既然如此,师傅亦是不必与我见外了,唤我苍狼便可。”
“那感情儿好啊。”
于是乎,这位长得格外好看的先生,就在这八隅四井的里弄落了户。
四进四出的院子回荡着朗朗的读书声,年轻的先生执书而立,讲解着课本上的内容,不时背过身写下几笔板书。随着写字的手腕轻微颤动,粗劣的粉笔擦过黑板簌簌掉着白粉,黑板下方的凹槽似是积了一层薄霜,雪后翩鸿掠过便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
颜筋柳骨,游云惊龙。
复姓孤鸣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作业是复习今天的内容,感兴趣的同学可以预习下一篇文章了。”把粉笔放回盒中,苍越孤鸣点点头,跟来上课的学生们告别,“同学们再见。”
“先生再见。”
孩子们三两结队,你说我笑,忙不迭地出了四合院。旁听的风逍遥走上前,从架子上递了一块湿毛巾给他。
苍越孤鸣低声道了谢,接过仔细擦了手。
“风师傅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无怪苍越孤鸣这样问,实在是风逍遥最近忙的脚不沾地,偶尔得见,还是在学堂的巷口,摸着孩子的小脑袋瓜儿仔细叮嘱。
——师傅领进门儿,修行在个人。你们可得好好跟着先生学,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最后都成了白字先生!丢不丢人呐?
“嗨……最近不是开什么国奥会嘛,趁着老外来参观,有些没眼色的家伙就蹦跶起来,这些个暗门子贼窝子又开始不老实……我们馆主可是放话了,狠狠收拾,不留情面。”
说着,风逍遥把进门后一直拿在手里的文件递给他,上面还细心地夹了只签字笔,“对了,馆主说让先生填一下这个户籍迁住表。”
“好,风师傅随我来吧。”苍越孤鸣把毛巾搭回架子上,请风逍遥进了后院。
一进后院,风逍遥就闻见了一股子墨汁味儿,他抬头看看书房的牌匾。
馨德阁。
嘿,讲究的读书人。
门廊上缠着郁郁葱葱的葡萄藤,还不到结果的时节,弯弯绕绕却是讨喜得很,繁枝茂叶里藏了一对葫芦,颇有几分野趣。
苍越孤鸣偏过头摘下其中一个葫芦,拿给风逍遥,金黄色的葫芦皮儿上刻着雕梁画栋,曲水流觞,看的风逍遥眼睛都直了。
“这手艺真是绝了。”
“小叔爱好雕刻,我这儿也有不少物件,风师傅要是喜欢,不如拿一个走好了。”
“都说好事儿成双,我拿走一个怎么成?”风逍遥推脱,把葫芦挂了回去,“不如这样,我常来你这儿串门儿,不就经常可以看到了嘛。”
“也好。”苍越孤鸣笑着应允,肃手辑客,把风逍遥让进了门。
风逍遥拱了拱手,跟着他进了书房。
苍越孤鸣请他坐下,又泡了一壶龙井,这才翻阅起文件来。风逍遥翘着个二郎腿,咂了一口澄亮的茶汤,打量起来书房里的摆件儿。
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吓了一跳。
鼎朝的红木书案,鲛织屏风摆件儿,古中原的香炉,东瀛阴阳道的八角箱贝壳画,墙上挂着王羲之的真迹,一屋子古董文物。
风逍遥愣愣地看着提笔签字旁若无物的年轻先生,油然升起敬意来,无意间扫过他手边的珐琅彩笔筒,心里又是一哆嗦。
好家伙,这是盛朝的玩意儿吧?!
苍越孤鸣就是在这些无价之宝中翻着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户籍证明,淡然自若的模样颇有弃金钱如粪土的豪气,他身上那种文人骚客的气度愣是把这满屋子的珍宝比了下去。
非富即贵啊。
也是,能养出这样优秀的子弟,怎可能是普通人家?
苍越孤鸣浏览过最后一页须知的项目条款,页脚的签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定睛一看,担保人写着风逍遥的名字。
“风师傅字写的不错。”
苍越孤鸣抬头,就看见风逍遥满脸纠结的看着自己。
“先生你刚刚说……我字儿写得好?”
“虽然笔法运行有些滞涩,却也不失韵味。”
听了这话,风逍遥面上更愁苦了,看的苍越孤鸣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戳到他什么痛处了,就在他正打算致歉时,只见风逍遥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拍大腿站起来。
“先生这儿的纸笔可否借我用一下?”
“自然可以,风师傅自取便可。”
风逍遥听了也没跟他客气,径直取了纸笔,入手又是一抖。
一刀十几万的宣纸和太湖狼毫呦……
“风师傅?”
“没……没啥啦。”
强压下暴殄天物的心虚,他先是写了名字,后又零零碎碎的描了偏旁部首,认认真真临摹了几个大字。最后还抄了几行苍越孤鸣书案上摞着拓本上的红字。
苍越孤鸣起先还品评几句,后来也沉默了。
他望着满纸狂放有致自成一派风流的草书,和另一边写的板板整整,偏旁部首却被拆的乱七八糟活像被狗刨了的大字……忍不住笑出声来。
风逍遥原是只有草书可以见人。
平时签个字还好,总能糊弄过去,还外得了一个运笔狂放不羁的美名,可一到了填些正式文件的时候就漏了馅。
风逍遥也不介意苍越孤鸣笑他,本来就是学艺不精有什么好矫情的。
“您如今也算是看见了。”他哭笑不得的说,“不怕先生笑话,我这偏旁部首,当年进学的时候,没少被夫子打手板儿。”
“后来夫子都拿我没办法了,说你干脆专修草书吧,这下总没有什么笔画的事儿了吧。”
“可别说,还真让我扒拉出几笔能见人的字儿。”
苍越孤鸣眉眼含笑地听着,忽然问道:“风师傅也是国学出身?”
风逍遥直摆手,回道:“可别这么说,念过几年书而已,怎么称得上国学。”
可苍越孤鸣却是不信,眼前的武馆师傅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不大的青年,这样的青年街头巷口比比皆是。
但真正有国派武学传承在身的呢?
而且明显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眼界也非同常人,能够辨别出他这书房的不俗来。
“您可别不信,我满打满算也就在学堂里上过两三年的学。”似乎是看出了苍越孤鸣所想,风逍遥跟他说起自己早年求学的事情。
“后来战乱了,我就从了军。”他说着,眉间凿出饮冰卧雪的沧桑。
“我去的地方乱的很,边境呢,还有不开化的蛮人,你跟他讲道理没个用,就得凭拳头说话。”讲到这里,风逍遥挥了下握拳的手,又说:“打到他服为止,他服了,上面就派了先生给扫盲,读了书,又做了营生,脑袋里有了东西,就不会干那烧杀抢掠的事儿。”
苍越孤鸣认真的听,沉思道:“师傅似乎颇有感触。”
“是呀。”风逍遥歪头看他,指了指自己,“您别看我吊儿郎当的,人手不够的时候,也拿过一段时间课本儿呢。”
苍越孤鸣闻言,肃穆道:“师傅是可敬的人。”
保家卫国的军人,自然是最可敬的人。
“嗨……您可真是抬举我了。”风逍遥满不在意的回答,却是不再提起过去的那些硝烟弥漫的日子,他转言道:“读书明理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老祖宗的东西,传承下来还是有道理的,我只不过是念了几年学,学了些假把式,倒也在这片儿混的开。”
“如今这世道太平了,也不打仗了,国门大开跟外国人做起生意。外国人的东西领先啊,这一来一回的,倒是推崇起老外的文字儿。家长都把自家孩子送去学ABCD,这毛笔字儿,也没几个娃爱学了。”
苍越孤鸣收拾好笔墨纸砚,端起茶壶为风逍遥添茶,风逍遥推手婉拒了,掏出腰间的酒葫芦,“这年头儿,请个真才实学的国学先生,真是打着灯笼的难找啊……”
“若是风师傅的夫子知道你一直都未放弃过进学,想必也会十分欣慰。”苍越孤鸣劝慰他。
“我觉得老爷子可能更想打我手心。”风逍遥冲他挤了挤眼,调侃道:“就用先生您案上的那种黄铜镇尺。”
“哈……”
苍越孤鸣摇头轻笑,风逍遥晃着腿说先生您可别不信,这玩意打人,忒疼。
年轻的先生端坐在太师椅上,炉香袅袅,他展开一爿宣纸。
“不如,我来教师傅习字可好?”

22 May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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